来自爆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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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roshima
date
Apr 8,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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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写在城市里的平和祈愿中最为平和与神圣的一瞬。”
type
Post
抵达广岛之前,想象的旅行先于现实到来。雷乃的摄影机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中急切地搜寻与城市共有伤痛记忆的主角,大林则通过快速剪辑和念白不断接近必然发生的爆炸时刻,建构在历史之上的虚构让早已确凿的真相呼之欲出。这些过于强烈的观影记忆使我想象,以充满创伤的形态来到创伤的城市,到底会叠加成怎样伤心又亲密的体验。
而现实不太相同,去和平纪念馆之前先在 chiikawa land 流连忘返,夜晚路过便利店抽中动森一番赏的水杯又快乐地哼起河童之歌,我走在街上,城市表面是繁荣而平和的现代日本都市。欢迎来到广岛,奥本海默刚在这里上映,现代,日本,都市,放眼望去,每一个词语都覆盖在原爆之上。
只是打开地图,查找酒店的位置,毫无防备地被各处标注的「被爆树木」刺到心惊胆战。一同经受了 79 年前的那场灾难的不只是一些树木,而是尤加利树、梧桐、朴树、楠木,又或者悬铃木、垂枝柳、染井吉野樱和其他所有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物种。冠以被爆的前缀后,通通成为见过原子弹的眼睛。走过猿猴桥水管桥时,看到标识牌上写着「爆心地からの距離 1,810m」,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句式,距离爆炸中心1810米。「爆心地から」编织出一张辐射的网,那颗在半空中爆炸的原子弹由被爆中心扩散的痕迹,散落在城市街巷里。旧的桥,旧的树,曾属于某个屋檐上旧的瓦,所有由那时留存到今天的事物,都以到爆炸中心的距离作为一种身份证明。欢迎来到广岛,走过三五步或一个街区,不断迫近的中心风暴,在并不存在的此刻仍然牢牢占据着爆心地曾经存在的空间。
日本人把原子弹叫做 ピカドン (PIKADON) ,PIKA 表示强烈的闪光,DON 表示爆炸的巨响,干脆简短的爆破音远离了所有承受者的惨状,只留下了最为直接的视听体验。走进和平纪念馆的展厅,很快就能看到原爆发生的实景建模,所有人环绕在周围沉重地屏息,看蕈状云在被锚定的中心绽开。场所名词加上から,表示移动的起始点,原爆吞没城市的过程就是爆心地から,自爆心地辐射向外,城市中心在高温与爆风中化为焦土,粗糙的展示仍然使我全身发麻几乎无法挪动。所有渐次出现的陈列展品和死难者遗物,同样也写上了到爆心地的距离。几天后,我在距离爆心地八十公里开外的濑户田小岛上看到平山郁夫的广岛生变图,暗红色火焰纹路布满整个巨幅画卷,不动明王立在燃烧的广岛上方俯瞰整座城市,以原爆圆顶馆为中心的建筑只剩下骨架。他是距离爆心地 3km 的幸存者,一直在与原爆后遗症搏斗。从 15 岁亲历原爆到重访广岛后完成这幅作品,花了 34 年。
原爆亲历者遭受的身体伤害和后遗症的惨状让人目不忍视,但最为残酷的还是一处台阶上浅浅的黑色阴影,那是人在化为乌有后留下的痕迹。只有存在的事物才能被展示,这一抹几乎看不出人形的黑影提醒我不再存在的更多可能。无限接近记忆中心的爆心地如今只残留了一块石碑,附近唯一幸存的建筑只有原爆圆顶屋。
那天下午,圆顶屋附近正好有声援巴勒斯坦的反战活动。我绕着圆顶屋缓慢地走了一圈,观察它裸露在外的钢筋碎石和墙面残留的爆风痕迹,突然,一只橘猫出现。在世界上唯一一座亲历原子弹爆炸的现存建筑废墟上,人类禁止入内,而猫自由悠闲地在碎石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