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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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e-2022
date
Dec 28, 2022
status
Published
tags
Movie
summary
“It will pass? No, we are contaminated by the past.”
type
Post
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在这儿了。不在豆瓣,不在网络上,也不在此时此地的世界。说是不在,或许是从未完整地抵达。就如同《浮世酒馆》里那个被医生叮嘱不能落单的女人,脆弱而不自知地成为燃点一切的火星,却终究没能撑到第二天早晨。又或是六小时的《灿烂人生》里在新年倒计时中翻身一跃的Matteo,从他的中途离开到片尾字幕的“完”,我迷失在两场坠落之间。自然不是所有角色都能存续到片尾,但被我选择的那些仍然如同游魂般漂浮在消失后的每一个镜头里。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在这儿了,这些闹鬼的电影里,其他的角色往来活动也像是空镜头。我的一部分思绪还停留在某一帧里,我卡住了。
只是回到现实,同样有那么多无法逃出或无法继续的人。当我全须全尾地站在此刻,回想起一个多月前那个打点好后事选择上吊的女人,请原谅我使用了“选择”,看起来像是我们都有选择似的,这真叫人痛苦不堪。在过去一年里,原本去爱的力气分出了许多,用于仇恨和抗争。爱让我倍感脆弱,而仇恨和行动则使我坚韧。于是再看《夜与雾》时,看雷乃是如何冷峻地拍摄那些集中营里的惨剧,被凌虐的身体几乎成为物体,剥夺了生机的痛苦记录成为铁证,我尽力不再移开眼神。任何有眼可看有耳可听的人,都应该正视这极度克制又真挚恳切的控诉。作为伥鬼的囚犯长和军官们同样在我们周围,痛苦的呼告同样在我们周围,他们存在之确凿,将所有的官方宣告踩在脚下。
“战争睡过去了,但永远睁开你们的双眼”,战争从未远离。开启今年的电影是待命到午夜冲到药家看的《海边电影院》,回到每一段战争史回到每一部战争片,在近现代影像和私人记忆交缠之中自由穿行,直面死亡而拍出超强烈的生之欲和对电影的狂热。光想到大林已经没法再拍电影了,就叫人伤心,当时我还天真地想,当幸存者全都死去,以后的世代或许拍不出真正的战争片了。而2022年,事实当然是战争片在死亡,战争却不能停止。
片子里,早早出场的电影院老板娘有着混沌的眼神,我没有特别留意。后来伴随着一声“PIKA”出现,逐渐知道那是一双见过原子弹的强烈光波而失明的眼睛,便忍不住为此心绪难平:看到此刻一双失明的眼睛,同时也看到了灾难的遗迹,人作为过往的博物馆而存在着,此刻是倒叙的征兆。同样的,在《广岛之恋》里,曾在内韦尔经受战争创伤的女人来到同样经受战争创伤的城市广岛,她在酒馆里沉默的眼神,承载着不断闪回的记忆的体量。
写dockerfile,在基础镜像上一层层叠加生成新的镜像,我不也是这样经由一段段记忆构筑起此刻的我吗?离开受困的春天之后,仍然伴随着持续数月的幻听、焦虑与强迫行为。短暂出门时,仍然惯性地为猫准备好几天的粮和水。现在已被过去所污染,我们不会再拥有崭新的纯粹的现在了。未来的记忆层会越堆越厚将污染隔开,但所有灾难所有伤心都会过去吗?谁能为自己建一个切尔诺贝利的防护罩?更何况,那个的有效期也只有一百年诶。找外国人练口语的时候,我忍不住分享一些创伤记忆,用破碎的英语讲述一个破碎的自己,像是心理咨询。屏幕里端着一杯咖啡的人出现,我看见自己的眼神,同时洞悉她带着怎样创伤而来。
这一年,我看了很少的电影。众所周知,我们的电影院被偷走了。之前随机搜寻电影相关的英语播客打算练练听力,偶尔听到一个女生聊马克的《堤》。她说起自己的一段私人经验:某次她和母亲去公园散步,空气中的味道和小时候家附近的湖水味道一模一样,而她已去世的父亲在湖中划船的照片是她最重要的记忆之一,于是经由记忆棱镜的几次折射,她在那个时刻想到了《堤》。这使我想起,不看电影的日子里,过往的电影记忆同样滋养着我。我不曾寻找后窗,也无意窥探邻居们的生活。但春天到来的时候,下楼做完核酸听到拍打被子的声音,抬头看到三四楼的邻居把被子挂在窗外拍打尘螨,像小津拍的那些住在公寓里的主妇一样,啊,是春天了。
在夏天,一个舒适的夏日早晨,我照常骑车上班。酷暑骑车时最讨厌有风的日子,把人裹得密不透风。好怪,被风包裹的状态也是密不透风的,波动的热气流把皮肤的张开孔隙都填满,再也挤不进一丝多余的了。于是行动凝滞,一移动就搅和起一团热气,宛如踏入空气沼泽。那天早晨的风却不同于往常的燥热,感觉轻松得多。同样反常的是,早高峰的非机动车道上,两辆自行车在前边并排骑着。听不到交谈的声音也没有互动的样子,却踩着同样的节奏,安静而和谐地行进着。我不确定晚春里原节子去相亲骑车是否也有这样并行的一幕,但忍不住为此感到惊奇,这两个人是如何和外界绝缘,沉默地踩出了小津最喜欢捕捉的那种共有节奏?我跟在身后,想起文德斯在《寻找小津》里也试图找小津的机位,好有意思,我没有找小津,小津却自己找上门来啦。随后我受不了他们缓慢的行进速度,从旁边绕了过去。这时,我听到他们在小声交谈了!原来行进中的自行车拓展出的距离是一种物理隔音手段,只要两个人并行着骑车,就可以在马路上开辟出一间移动的小津聊天室。
不看电影的日子里,曾和朋友们玩猜电影的游戏玩到走火入魔,从工作日的固定摸鱼到在东钱湖边的露天咖啡馆打发时间,以《何时是读书天》追问《春天不是读书天》,被三个字的动画猜到脑袋空空只剩下《奥特曼》,私人的看过片库已被尽数洞穿。猜电影无疑是一种破冰游戏,看过的电影写成我们的履历表,交叉的部分是友谊建立的根基。那不来源于电影本身,而来源于我们对电影的选择。
哦,这时选择又回归到我们手中。最为孤独的时候,我选择了看蔡明亮。在五月看了《洞》,世纪末的瘟疫肆虐,小康抱着猫在消杀中的市场手足无措,那种现实的恐慌怎么竟然被折叠到电影里?但以身体作为一种语言,粘腻、潮湿、窒息的情境里,人的受困都显得很有生命力。孤独是蔡明亮电影的入场券吗?他连接角色的方式,除去共有身体的欲望,总是共有孤独。曾经被水之三部曲隔离在外的我,如今再看阿蔡只觉得疗愈和安抚。生日的时候他说,别再问我问题了,我没有一把钥匙可以给你。却总是提供一些安慰,无论是一个相通交握的洞口,还是一张互相依偎的漂浮床垫。
夏宇写过一首诗说,地上躺着一支表,表盖破了时间满出来。看《你那边几点》,被蔡明亮砸破那只表的方式折服,时间在不同的时区之间流动,家中拨动的钟表把去世的父亲同步至巴黎。小康在看四百击里年少的安托万,另一头的湘琪在巴黎遇到了安托万的演员里奥德。里奥德是时间的使者。在年末的影展上重看了四百击和后来的安托万系列,才知道那个被定格的面孔在银幕上是个多么被偏爱的角色。离开铁塔跑去海边不知未来去向的少年,离家出走开始独立生活,干着半吊子的工作,恋爱结婚出轨又都顺理成章,安托万,一个从未被困在过去,也永远不需要忧虑未来的人,多让人羡慕啊。
而我呢?既被困在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住在一间堆叠了阴影和回忆的屋子里,一步步改造成更舒适的样子,暂时不想离开,但它也并不属于我。这时想起《加加林》,即将被拆除的公共住宅如何成为真正的无依之地。看尤里重新塑造建筑的结构和秩序,直到把它变成宇宙飞船或更进一步的生命体。为它做小小的神经搭桥手术修复电路,听检察员给建筑下达即将拆除的病危通知书,塔吊上对望全景的爱之凝视,听它,看它,触摸它,想象它,这种停泊在此却无法抵达的乡愁彼岸,实在纯粹抒情浪漫到太超过了。在城市萧条中蜷在投影仪的光里看它,想此地的日常同样是在故土流亡。
我记得很多电影的观看日期,也记得最近几年里特殊的时令和节日是如何度过的,只是现实的每况愈下已让人不忍再以年为单位回溯。不过,今年依旧有一个闪闪发光的7月26日。在《稍微想起一些》里,我们倒退回去,从日常中看到的“已发生过的故事”即将发生的迹象,真是让人兴奋不已,是逆向的伏笔、过去堆积在身上的痕迹或思念收集区。而“稍微”是多么精准、微妙而顽固的程度副词,不管结局是爱之失落或是生命之失落,要维持住稀薄的“稍微”的感觉,得经历一些非常、很、相当的时刻。
今年当然是非常、很、相当的一年。那些不能提的事件,我已经忘记他们的时间顺序。在观看了所有现实和想象的画面之后,在理解了所有线性和非线性的叙事技巧之后,如果我们生活的故事只有一条主线,那么无论时间怎样被偷走,无论残留的事实如何破碎,我们都能抓住它本来的样子。
我不会忘记因原子弹失明而浑浊的眼睛里也有真相的神采。我们被过去所污染,流过许多眼泪,也将看到更清澈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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